荆州突围:抗洪精神赋能支点建设,“水患洼地”变产业集聚高地

湖北,拥长江黄金水道之利,亦承其洪涛之险。1998年夏天,江水漫过堤岸,军民昼夜抢险的场景,至今仍镌刻在人们的集体记忆之中。

而荆州,这座自东晋时期就开始“筑堤御水”的古城,更是与长江洪水展开了千年博弈。长江流经荆州483公里,占长江中下游干流长度的四分之一,“九曲回肠”的荆江段河床高出城区地面数米,形成“地上悬河”,使荆州成为湖北长江防汛的“主战场”。

1998年,数十万军民死守荆江大堤的壮举凝结成为“万众一心、众志成城,不怕困难、顽强拼搏,坚韧不拔、敢于胜利”的抗洪精神,成为中国人民弥足珍贵的精神财富。

1998年抗洪抢险现场。荆州市委宣传部 供图

此后,这股精神力量化作了治水安澜的实际行动。新中国成立以来,通过实施长江干堤加固、水库除险加固、中小河流治理等一系列工程措施,荆州构建起了较为完善的防洪减灾体系。2024年梅雨期间,荆州遭遇5轮强降水,部分数值均突破1961年以来极值,但洪涝损失远远小于1998年。

大江奔涌,抗洪精神接续传承。27年后的今天,荆州已走出了一条因水而兴、因水而美、人水和谐的新发展路径。这里水清岸绿、鱼肥稻香,全长182.35公里的荆江大堤犹如一条巨龙蜿蜒伸展,它不仅是长江防洪重点工程,也成为荆州地标性景点,吸引众多游客市民前来打卡。

曾经难防难控的洪水也不再是影响发展的拦路虎,近两年,荆州招商引资势头强劲,累计签下20余个百亿元工业项目,形成龙头引领、千帆竞发之势。

“身上担子的重量没变,但是工作内容和方向更加全面且高质量。”6月中旬,荆州市长江河道管理局荆州分局纪委书记谭军对澎湃新闻表示,随着防洪能力的提高,如今相关部门的工作更综合、更协调,方向也更清晰,“人在堤在”的抗洪精神不仅是抵御自然灾害的强大盾牌,更是推动荆州高质量发展的核心引擎。

抗洪精神融入百姓生活

荆州,位于湖北中部的江汉平原,处在长江的咽喉地带。这片受长江滋养的土地不仅物产丰饶、历史文化底蕴深厚,还是兵家必争之地,历史上战火频仍。

然而,相比战争的动荡,“九曲回肠”的荆江曾经长期更像是一柄“达摩克利斯之剑”,威胁着两岸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。“荆州不怕干戈动,只怕南柯一梦中。”这句流传千年的民谚,道尽了江汉百姓对水患的担忧。

在与洪水不断斗争的过程中,荆州人形成了不怕事、能扛事的精神品质,如今,防汛防洪也成为荆州的全民共识。

1998年军民护堤固堤现场。荆州市委宣传部 供图

“我们荆州人都知道,汛期不打地基,通知撤退立马就撤。”耿孟宁现在是荆州区东升社区的一位志愿者,1998年特大洪水发生时,耿孟宁正在当地的邮电局工作,她和几个同事24小时值守,负责提供通信保障。

谈起那段往事,耿孟宁依旧记忆犹新。她回忆道,在防汛最前线,巡查队员们日以继夜地执行地毯式排查。20余名队员呈一字纵队展开,相邻队员间隔1米左右,手持探杆敲击地面,排查管涌风险点,每隔半小时就要重新排查。

耿孟宁说,洪水期间,大堤上到处都是抗洪的人员。大家扛着编织袋,加固堤防,日夜巡逻,排查险情。“那时候,我们的心中只有一个信念,那就是保卫家园,不让洪水淹没我们的城市。”

“98 年抗洪时,我在大堤上扛了一个月编织袋,现在退休了,就在社区做志愿者。”老党员陈新洲就是耿孟宁口中“扛编织袋”的一线亲历者。

陈新洲向记者展示“98抗洪”纪念衫。澎湃新闻记者 宋昕倩 摄

陈新洲说,“人人为我,我为人人”的精神在荆州是最不缺的,不管是当年抗洪,还是如今做志愿者,都是如此。

构建智能防治新体系

在荆州,抗洪精神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褪色,它已化为一座不朽的丰碑,矗立在千千万万荆州人的心中。随着一代接一代人的努力,荆州的抗洪防汛体系不断升级完善,筑起了守护家园的坚实屏障。

“经过长期的白蚁隐患普查和整治,近30年来,长江堤防没有出现因蚁患诱发的汛期险情。”6月中旬,荆州市长江河道管理局工程管理科副科长韩炼向澎湃新闻介绍道。

“千里之堤,溃于蚁穴。”在荆州的白蚁防治特色实验分中心主基地里,用于试验的白蚁巢穴标本触目惊心。黑翅土白蚁与黄翅大白蚁在堤身内筑巢,成为危害堤坝安全的 “隐形杀手”。

澎湃新闻了解到,从 20 世纪 50 年代的人工挖巢,到近年引入雷达探测、微波遥感,荆州每年投入数百万专项资金,开展春秋两季普查。荆州市长江河道管理局还自建实验基地,养殖白蚁研究习性,成为全国少数具备防治、检测、施工一体化能力的单位。

不难看出,在荆州的防洪体系中,白蚁防治虽是一个细分领域,却成为技术革新的生动缩影。

整治后的荆江大堤。胡锦桥 摄

“98年抗洪时主要靠人力巡查,用竹竿排查管涌,通讯靠摇把子电话、无线电报;现在有无人机巡查、管涌机器人、雷达探测白蚁、数字孪生水网等技术,可远程监控险情。” 韩炼说,这些技术革新让防汛调度从“经验决策”迈向“精准计算”。

物资保障更是不可同日而语。多位亲历者向记者表示,当年手机一部难求,如今应急设备如排涝泵、救生艇等一应俱全,更有北斗卫星等全天候通讯保障。

且根据水利部门数据,2024年,湖北省共争取519个水利项目纳入到国债项目计划,完成国债投资321.88亿元,两项指标均居全国第一;荆州市则在去年上半年就争取到42个水利国债项目,全面提升水利设施防洪排涝抗旱能力。

在制度创新层面,荆州构建起“早查早改”的现代化体系。每年入梅前,11个由市领导带队的督查组便深入8县市区与3个功能区,像CT扫描般排查堤防隐患。

“一旦发现问题,就要立即整改”。荆州市应急管理局防汛科科长李忠东介绍,这套机制在2024年5轮强降水期间发挥了重要作用。即便全市10个站点的小时降雨量、连续3日降雨量、连续7日降雨量、连续15日降雨量均突破1961年有实测记录以来的极值,却未出现因洪涝地质灾害伤亡情况。

从竹竿探堤到卫星监测,从人工扛袋到智能调度,韩炼感叹,“以前,我们主要依靠人力进行巡查和抢险,现在则采用了综合防治手段,大大提高了防洪工作的效率和准确性。”

从“水患”到“水景”

三峡工程的建成运用,是划时代的转折点。

“荆州人对三峡工程的感情很深。”李忠东告诉澎湃新闻,三峡工程大大提升了荆江河段的防洪标准,减轻了“九曲荆江”的防洪压力。

“三峡就像‘水龙头’,把洪水‘削峰填谷’。”李忠东介绍,三峡水库550亿立方米的防洪库容,使荆江河段防洪标准提升至“百年一遇”。2020年长江洪峰流量超过了1998年,但因三峡工程的拦蓄和上游水库的科学联调,再没有发生1998年百万军民抗洪的场景,险情数量也锐减。

不过,三峡工程蓄水运用后,清水下泄导致河道冲刷,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岸坡稳定。为减轻不利影响,2011年国务院批准实施三峡后续工作规划,包含三峡后续工作长江中下游影响处理河道整治工程项目。其中,荆州段河道整治工程于2016年10月起实施。

“共抓大保护,不搞大开发。”2018年,荆州又在全省率先推行长江岸线管理员制度,全面打响长江大保护十大标志性战役,荆州段河道生态进一步改善。

临江仙公园成市民休闲好去处。胡锦桥 摄

“滨江公园现在建得可好了,大家休闲散步都喜欢到那里去,我们平常也会经常组织一些志愿活动。”市民刘阿姨家住临江仙公园附近,只要天气好,她就会带着小孙女到公园散步玩耍。

临江仙公园西起学堂洲围堤,东至万寿公园,北抵沿江大道,南临长江北岸,是一座集防洪、生态、观光、旅游、休闲、健身等功能于一体的公园,深受市民和游客青睐。

城市另一边,沙市打包厂的民国风红砖墙被加固修缮,活力28厂的合成车间化身“江汉明珠工业成就展示馆”,老候船室转型为文创空间。按照修旧如旧的原则,荆州让工业遗迹变身成为融合文化展示、滨江观光、潮玩集市等多重业态为一体的长江商埠文化创意产业园,成为市民游客近水、亲水的好去处。

昔日关乎生死的防洪堤坝,如今正逐渐成为“水清、河畅、岸绿、景美”的滨江公园。而这样的蜕变仅是湖北治水大棋局的一角,更深远的变革发生在防汛减灾体系的生态重构上。

曾经的轻工业集聚地蜕变为沙市洋码头文创园。胡锦桥 摄

2024年6月,荆州市政府批复了《荆州市“荆楚安澜”现代水网规划》,以联网、补网、强链为重点,明确四项建设任务、提出五项重大行动;当年8月召开的市委六届八次全会则提出,要对标“五个功能定位”找准“荆州坐标”,加快建设江汉平原现代水网先导区。

荆州市水利和湖泊局副局长黄泽华认为,打造现代水网,可以提升水生态;而水生态的提升,又能进一步提升河湖水网的承载力,提高水质和水动力,从而形成良性循环。

通过生态治理,显著提高湖泊湿地等水网的调节能力,使其成为天然“海绵”,有效滞蓄洪水;推行“一堤两林”模式,堤防之上防护林带郁郁葱葱,固土护坡、涵养生态……从相关举措不难看出,荆州的防汛减灾体系正在告别单一工程思维,转向系统治理。

“现在我们不仅要防洪,还要防旱,同时注重生态保护和经济发展。”荆州市长江河道管理局荆州分局纪委书记谭军认为,随着防洪能力的提高,如今相关部门的工作更综合、更协调,方向也更清晰,“身上担子的重量没变,但是工作内容和方向更加全面且高质量。”

产业加速突围

在荆州市第六次党代会报告中,一句“工业之弱是荆州之痛”,道出了这座江畔古城的发展阵痛。

荆州境内河网密布,8个县市区均临江而立,长江干流、东荆河、四湖总干渠等水系纵横交错,从东晋永和元年(345年)荆江大堤肇基至新中国成立前的1604年间,有234年出现决溢灾害。

1952年,为解除悬在荆江两岸人民头上的洪水威胁,30万人会聚公安县,用75天建成了蓄洪面积921平方公里的新中国第一大水利工程——荆江分洪区,随后又陆续建成三个备蓄区,共同组成荆江分蓄洪区。

这种天然的“脆弱性”和洪水“安全闸”的定位,一定程度上曾经长期制约着荆州现代工业布局,重化工业、大型装备制造等需稳定生产环境的产业难以扎根,“半年修堤,半年防汛,根本没时间搞经济”成了荆州人挂在嘴边的无奈。

上世纪80年代,荆州工业曾以“轻”突围。当时,活力28厂的洗衣粉广告响彻全国,白云机电厂的电机销往四方,沙市更是借长江水运之利崛起为“江汉平原工业明珠”,成为湖北省第二大码头,商贸繁荣一时无两。

然而,这种繁荣如沙滩楼阁,当公路铁路兴起导致水运衰落,传统轻工业的辉煌不再,洋码头片区也一度沦为“脏乱差”的代名词,荆州的工业发展出现了断层。直至近年,荆州仍以农业为经济支柱,规上工业总产值始终徘徊于低位。

转机源于对“水患宿命”的主动挑战。谭军介绍,“98抗洪”后,荆州防洪工作发生了巨大的变化。一方面,国家对水利工程建设给予了高度重视,并投入大量资金,实施长江干堤加固、水库除险、中小河流治理等重大工程;另一方面,防洪技术也与时俱进,减少了大量人力物力。

防洪能力的跃升大大释放了工业生产力,荆州迎来了工业投资浪潮。公开报道显示,近两年,20余个百亿元项目密集落地,涵盖新能源新材料、智能家电、现代造纸等领域,涌现出华鲁恒升、云图新能源等一批优势企业,逐步构筑起现代产业体系。

2024年,荆州全市规上工业增加值同比增长12.4%,位居全省第三;工业技改投资同比增长23.5%,位居全省第四;新增规上工业企业187家,同样位居全省第四。

澎湃新闻注意到,在2025年荆州市政府工作报告中,“工业”一词共计出现16次,凸显出工业仍是荆州图强的重要内容。与此同时,这座依江而生的城市,正传承抗洪精神,以乘风破浪之势冲刺全国GDP百强城市,主动担起“当好江汉平原高质量发展排头兵”的新使命新任务,为全省加快建成中部地区崛起的重要战略支点作出荆州贡献。